采访手记:
见到钟永前,我听说了他的许多事迹。知道他本科毕业于西南科技大学,2007年获得硕士学位,目前是广东省水文局佛山水文分局测报中心主任;他带出了一支水文测报精英小分队;他主持的科研成果填补了国内的技术空白……
这些成就背后,站着一个怎样的人?
书生?理工怪咖?技术宅男?·
眼前这个男人:壮。黑。
听说来采访他,双手乱摇,说你有没有搞错?我有什么好采访的?说话声音很大,仿佛面对一个听力障碍者。不像书生,却有着农民式的质朴。一聊,果然是农家子弟,来自四川南充。靠父亲打工挣钱供他上大学。在介绍他的发明时,顿时换了个人,嘴里冒出长串专业词汇和数据,让我这理工盲一下子晕菜。我开玩笑说我要虚构他,将他打造成一个完美典范,比如虚构他新婚之夜丢下新娘子去钻研发明。他急了。他说所有成绩归团队。
我说:你与我想的一点都不同。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他反问。我以为你只是个技术宅。
他红着脸大声对我说:原来你这样看我?其实……我是个科学家!
说完,爆出周星驰式的经典搞怪笑声。
57个奖项和一台486
2001年,钟永从西南科技大学本科毕业。广东省水文局到西南科技大学招应届毕业生,要求学计算机专业的,而且要求是农家子弟。水文这一行,风里来浪里去,要能吃苦耐劳。钟永和另外五个同学被广东省水文局聘用。来到省水文局报到时,省局已没有合适岗位,他被分配到佛山水文分局。那天,来省水文局办事,顺道将钟永接到佛山的是时任佛山水文分局副局长的胡建文(现为省局正处级副巡视员),一位出身学历不高,但在实践中经累丰富经验的老水文人。采访钟永那天,是胡建文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日子,这天他收到了省水文局对他的离任审计,他即将退休。离任审计对他全是正面肯定。他很兴奋地说,他一生获得过56个奖项,这个离任审计,是他获得的第57枚奖章。
正是这样一位获得过57枚奖章的老水文人,和刚走出校门的钟永,完成了水文人的转型和传承。也许是冥冥中的缘份,从此,胡建文深深影响着钟永,塑造着钟永。在采访中,钟永强调,他们这代水文人和前辈有很大区别。但他身上还是有鲜明的胡建文的影子:
质朴。实在。乐观。爱钻研。
钟永也承认,是老一辈水文人重塑了他的人生观。
让我们随时光回到钟永初见胡建文的2001年。钟永说他的心里相当失落。兴冲冲奔着广州而来,突然被告知只能去佛山。从一线城市到三线城市,心里本就写满失落,眼前这位领导,一口广式普通话,比他更像农民。许多年后,钟永回想起他进佛山水文分局的第一印象,当时正值汛期,男性工作人员都去了一线,留在水文局的只有几个年岁比较长的阿姨。钟永强调那些阿姨一个比一个黑。后来钟永知道,水文人常年在江河上往来,日晒雨淋,再白的皮肤,一个夏天下来,也要晒得黑不溜秋。更要命的是,当时整
个佛山水文分局只有一台486电脑。胡建文指着那台486告诉钟永,佛山水文分局走向现代化就要从他钟永和这台486开始。
钟永当时的想法,骑驴找马。有两件事折服了钟永,让他安下了心来。
当时钟永做了个研究项目,感觉已经拿得出手。胡建文很重视钟永的研究,到省水文局汇报工作时,向水文局领导汇报了钟永的研究,省局领导很高兴,希望能见到钟永,听他当面汇报。胡建文打电话给钟永,让他火速带着研究报告到省局。接到电话是中午,那天刮台风。打不到车的钟永,顾不上吃午饭,求朋友开车送他到广州。冒着狂风暴雨拿着报告准时见到胡建文,以为这位平时随和的领导会夸他几句,没想到胡建文翻了翻报告,“只用了不到两分钟”,钟永后来说,“两分钟,他就否定了我的研究报告。”
胡建文用了两分钟,否定了钟永半年的心血,说这份报告有问题。钟永当时又累又饿又委屈。他不服气,觉得胡建文官僚,“都没有细看,哪来发言权?”胡建文见钟永不服,告诉钟永,他几十年的水文经验告诉他,最容易出错的地方在哪里,他只看了关键点位的数据,果然发现了问题。
钟永当时哭了,但也打心眼里服。
书本上学来的东西,得和实践经验结合起来才更有说服力,这样的研究才接地气。
这一感悟,决定了钟永后来的研究品质——接地气。
还有一次,钟永奉命到佛山三水开展ADCP河道测量工作,他带着当时佛山水文局唯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们坐的船搁浅了,身为一局之长的胡建文当即脱掉长裤,只穿条底裤跳到水里推船。船到江心,钟永因为紧张,不小心在连接笔记本和仪器电源时接错了线,电脑烧坏了。钟永以为胡建文会骂他个狗血淋头,胡建文只是说,做水文要胆大,还要心细,每次面对洪水就是上战场,临危不惧才能做个好战士。
一条有梦想的咸鱼
“一个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出自钟永喜欢的周星驰电影。
钟永坐在办公室搞科研的梦想破灭了,却得以有机会站在水文工作第一线。对于许多人来说,面对一份艰苦工作,能做到一丝不苟就很了不得,但对钟永来说,这样的一丝不苟,似乎欠缺了什么。在他看来,这样的一丝不苟依然是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当初和他一起从四川到广州的同学,已经有人打退堂鼓另谋高就。他顶着南中国的烈日和风雨,做着与他四年本科学所学无关的工作。许多人的人生,青春的激情与梦想,都是在这样平常普通的工作中消磨掉的。在许多人看来,激情与梦想,需要一个高大上的平台,而在佛山水文分局的钟永,没有高大上的平台,他即将成为一条被珠三角的烈日晒干被北江的风风干的咸鱼。
就算做咸鱼,也要做一条有梦想的咸鱼。这才是钟永。
一条咸鱼有怎样的梦想?
其时,随着经济发展,佛山水文分局陆续引进了一些高科技仪器。钟永发现,这些动辄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一台的仪器,在实践工作中,却存在许多的不足与盲点。比如当时最先进的多波束声纳测深仪(该设备主要是应用于海洋监测),要适应河道监测,还需要做很多的改进,所以应用在水文实践就有诸多不便:多波束的发射扫描角度只有160度,仪器要固定在监测船上,在水面行走,通过扫描形成图像。于是,水平面和多波束的扫描区就有了20度的成像盲区,这个盲区在坡面。对于河道水下地形,险工险段的监测,最致命的就是这个区间,对于水文监测来说,最重要的数据不是河道底部,而是坡面,坡面一个小小隐患,往往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而这些蚁穴式的隐患,都集中在坡面。最重要的数据采集不到,上百万一台的仪器价值大打折扣,余下坡面的数据采集工作,还得用土办法。
多波束在水文工作中的使用是全世界性的,这个不小的功能缺失也是全世界性的。全世界的水文人一直这样在使用,虽然觉得有缺陷,但解决这缺陷是科学家的事,是产品开发者的事。从没有一个水文人脑洞大开想过自己动手解决这一难题。
当多波束的缺陷遇上钟永,这条咸鱼的梦想开了花: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多波束沿水面向下发射,补上缺失的20度角?
钟永把他的想法向分局领导汇报,他要开始科研攻关。所喜的是,他这条咸鱼的梦想得到了支持。钟永将佛山水文分局监测中心的一干从未搞过科研、甚至未想过科研的同事们发动了起来。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条件有限,但是大家干劲无穷。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干成这样一件大事,得有多牛。
思路很快出来,说起来很简单,多波束发射探头本来是垂直安装,如果将发射探头向一侧转动20度角,不就可以扫描到最重要的坡面了吗?一条河道,来回各扫描一次,两边的数据就齐了。思路有了,解决问题肯定不会如此简单。多波束扫描仪对精度要求极高,这个看似小小的转动,却改变了仪器的参数,如何保证改变安装角度后采集到的数据准确?如何设定新的参数?如何解决因为角度改变而溢出水面的声呐回收?如何保证仪器探头转动后三维空间的误差值在合理范围内……看似简单的转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涉及到的许多知识领域,在钟永的知识范围之外,更别说他所谓的团队。他将这一系列技术难题分解,他出思路,团队成员各自负责计算需要的数据。又向外援求助,哪方面不懂,就去请教哪方面的专家。科研的过程是枯燥的,无数次试错和校准,一次次感觉接近胜利,一次次发现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又要重新来过。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探头转动,钟永和他的团队用了整整两年。难关终于被攻克。也正是这一次科研磨炼,他的团队初步形成了战斗力。重要的是,他们的所有科研,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完成的,特别是在2013年项目攻关冲次期间,整个团队连续8个多月没有人愿意休息半天,大家都全力以赴投入到监测、分析与研究上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突破了道道难关,项目成果得到了专家的一致肯定。
他们用一支业余科研团队解决了大问题。
钟永说,其实,他们的科研,如果纯从技术攻关难度上来说,算不上什么,但他们发现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却是关在实验室里想不出来的。他们的成果很快得到了认可。广东水利学会科研成果一等奖。广东省科技三等奖。国家水利部领导亲临佛山,现场观摩他们的科研成果在实践工作中的应用。
万事开头难,有了好的开局,钟永和他的团队又开始琢磨新的问题。还是这个多波束,这个在水文工作中至关重要的高科技产品,还有一个严重不足。这台昂贵仪器的设计思路,是固定安装在中型甚至大型船只上。而这在实践工作中有太多不便,转场要连同监测船一起转,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水灾水情往往分秒必争,显然这样的设计跟不上实践工作需要。另外,许多需要探测的水域,并不适合行驶大中型船只。
有没有办法,制作一个小巧灵活适合转移而且适应一切水域工作的平台来装置这台重要的仪器?
新的课题摆在了他们面前。同样是因为一线工作需要发现的问题,同样是一线经验得出的解决思路。钟永和他的团队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头脑风暴,思路有了:
便携式。
他们的解决方案朴素到出人意外,看上去很大的问题,花几千元钱,制作一个支架,将多波束仪安装在橡皮艇上。这样在转移时,只需带上多波束仪和橡皮艇即可。这一切,在我们的描述中显得简单,事实上,当你看见他们的解决方案时也觉得简单,但这看似简单的背后,却是一丝不苟的科学实验数据:
仪器固定在橡皮艇上得在橡皮艇底层开个窗,这个窗开在什么地方?开多大?怎样才能保证橡皮艇的安全?黄金分割点在哪里?支架如何设计才合理?怎样保证仪器可以随时拆装又不影响仪其准确性并确保不损坏。在完成设备的改装后,等着他们又是一大堆难题,-------应急监测监测信息与应用不同步、信息不能实时传输等一系列问题接踵而至,为此,他们又投入到河道地形数据库的建立与外业监测信息的实时传输的研究上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历经11个月的艰苦努力,这个团队用他们的智慧和汗水建立起广东省第一个河道地形数据库,率先在全国实现了多波束水下地形与旁扫声纳水下地貌信息的实时传输,创造广东基层水文的又一个神话。
他们最后成功了。这一成果获得了国家专利和众多奖项。而对于钟永和他的团队来说,最让他们开心的,是自从有了便携式装备,在实际工作中可以全流域无死角采集数据。他们享受到了发明带来的便利。目前,这一发明已在福建、云南等省水文工作中推广。
这只是钟永和他团队做科研的一个小小例子。
这些年来,在钟永的主持下,他们自主研究开发了河道水下地形地貌测量远程无线传输系统,GIS河道数字水下地形管理系统,实现了从监测到预报的飞跃,为安全水利提供了可靠而科学的技术支撑。2012年,该系统成功运用在水文应急监测——水下地形地貌专项演练中,获得水利部刘宁副部长的高度肯定。他主持的科研成果《河道数字化关键技术研究与应用》获得省水利学会水利科学技术一等奖。他带领研发的多项科技项目获得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实用新型专利和发明专利。2013年,广东水文应急监测基地在佛山挂牌,成为广东水文乃至全国水文行业第一支为处置涉水事件而建立起来的应急监测队伍与示范基地,与钟永带领这支团队科研成果密不可分。
钟永这条咸鱼,因为有了梦想,而变得与众不同。
从“乌合之众”到“水文精英”
胡建文在说起钟永时,感慨说:钟永不仅自己搞科研,难得的是,他将一群“乌合之众”带成了水文精英。
胡建文说到“乌合之众”时,是自豪的,这个贬义词,带有了溺爱色彩。
这个“乌合之众”,是钟永心爱的团队。这支团队里有许多人没有编制,用时下的流行语,是“临时工”。这支由少数水文高学历精英和多数低学历“临时工”组成的队伍,却做出了高大上的科研成果。钟永在接受采访时反复强调,所有成绩归团队。钟永说,“你一定要写我们的团队。”在说起他的团队时,言语中的自豪与怜惜,一如胡建文说起钟永。
也许因为出自农家,钟永对身处底层的人保持着特殊的感情,深知他们不容易,知道在水文这一行,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他愿尽一切能力,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和他的团队每个队员,不分学历高低,不分在编临时,一视同仁。这正是钟永能将这支“乌合之众”打造成科研精英的核心力量所在。
钟永是周星驰迷。他看过几乎所有周星驰的电影,许多影片看过无数遍。他喜欢周星驰电影中的底层情怀,小人物的奋斗与梦想。以至于,他平时的生活中,都带有了周式无厘头的风格。与众多周星驰小资粉丝将《大话西游》奉为周氏电影王冠上的珍珠不同,钟永最喜欢的却是《长江七号》。
也许,他是从周星驰饰演的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理解这种情怀。
我问他,最喜欢周星驰电影哪句经典台词。他大笑了起来,笑得几乎无法完整说话:“你看这是一只打火机,实际上它是一把剃须刀;这是一只皮鞋,实际上它是一个电吹风。”钟永终于把这句台词完整说完。这是《国产凌凌漆》中的台词。钟永抹着笑出来的泪,复述两遍这句台词后,却突然表情严肃起来,久久沉默无语。
我理解这种沉默。我想,这句台词,可能触动了他太多心事。
是的,看是一只打火机,实际上是剃须刀,看是一只皮鞋,实际上是电吹风。这里面,包含了多少人生的无奈与在无奈中的坚守、选择与可能性。钟永和他的团队不正是这样吗,看上去,他们是普通的水文人,一群有些糙的汉子,实际上,他们是一群科学家。
是的,科学家。在我心里,他们就是科学家。实实在在的科学家。解决实际问题的科学家。
我问钟永,现在有什么梦想。
我以为他会说出高大上的梦想。这是我所希望的,这样,我的文章就有了高大上的结尾。
他说:找时间,陪老婆去看《美人鱼》。
这是他唯一没看的周氏电影。因为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以至于下画了,也没来得及看。
(作者简介:王十月,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广东省作协副主席,广东省政协委员,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广东省特支计划领军人才。出版发表著作300余万字,作品译成多国文字,入选《大学语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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